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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October 3, 2009

Red (毛姆)

前天在 Eastern Market 附近撞见了一家旧书店,顺手抓了一本毛姆短篇小说集,可惜没有短篇全集。回家翻了翻,发现里面没包括曾经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篇叫做 Red,于是上网搜了搜。全文可在 Project Gutenberg 网站上此处读到,很短,细细读来也就一两个钟头而已。多年之后重读,除了回忆起teenager时感到的惊叹和奇情,而且发现这么短的篇幅里集中了好几条毛姆的 persistent themes,在他的小说里反复出现的意象与concerns。

这个故事的技巧特点之一是转移视角。故事一开头,读者跟随某肥胖中年且秃头的船长 "the Skipper" 进入一个美丽的南洋珊瑚岛,摸索到林中小溪,走过独木桥,来到一个小屋前,遇到高瘦的瑞典中年男人 Neilson ,在此隐居多年,两个人坐下来喝一杯。然后 Neilson 开始讲述一个二十五年前的故事,美国青年 Red 与土著美女 Sally 的恋爱故事。正当读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扣人心弦的故事时,作者subtly笔锋游移,将叙述的视角转移到了 Neilson 身上,用第三人称的角度交代他的历史以及现下的思想和心情,读者进入了他的脑子,从他的眼睛往外看,而听者(无名船长)现在成为“不可知”的对方。这一点转换很重要,否则结尾的包袱便抖不出来。但是开头的视角又是一个为结尾包袱埋下的伏笔,并且起到另一个作用(我第一次读未曾意识到):暗示读者 Neilson 的叙述未必绝对可靠。这种"unreliable narrator"手法在毛姆的小说里反复出现,特别是“刀锋”与“月亮和六便士”之中,一边推动情节,一边揭露叙述者本身的bias和自私/自我中心的立场。

第一次读过这个故事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倒叙中的Red&Sally的爱情悲剧深深吸引,失去Red后的Sally与爱她她不爱的Neilson之间的纠葛么,恋爱失败过的人也会心有戚戚。但是在这些近似俗套的情节之外,甚至在结尾抖的包袱之外,仍藏有大量的余音,到了中年以后重读,我才发现这些余音的妙处。

Neilson 这个人物含有毛姆翻来覆去写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爱情的执拗obsession。在这个基本构架里,总是一个人爱上比自己低一个社会社会等级的人,爱得死去活来,爱得无私奉献,而对方总是无力回报,因为对方不爱或者不那么强烈地爱回来,或者因为对方本来就没那么强烈的感情内储,挤也挤不出来。 Neilson 跟 Sally 显然是两个宇宙的人,她是南洋岛上的一朵花儿,天生丽质,淳朴无邪,头脑简单,没见过任何世面。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是 Neilson 自己缺乏的特质而让他神魂颠倒,但也因为 Neilson 缺乏这些特质而让他没法跟她沟通,因为他是“文明人”,即使被南海珊瑚岛的纯净天然的美吸引迷惑,他还是要住在西式房子里,周围堆满海运过来的书籍,无论他怎么热情洋溢地赞美当地环境多么出神入化甚至将他从濒死的肺结核中挽救回来,他还是不能变成 Sally 这样的“原人”。正因为此,所以他才会拼尽一生嫉妒传说中的Red,那个跟Sally和自然融合的白男人。

这就是毛姆小说(特别是关于英国殖民地的)中的另一个重复主题,“高度文明”,高等教育,道德发达,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跟一切天然物质的冲突,包括殖民地的自然环境和土著人民,也包括他们自己的天然人性。他们才是无法生存无法适应环境的外星人,必然水土不服而支离破碎告终。这个环境(土著人包括在环境中)与文明人的冲突,在很多小说中反复出现。看得出他自己其实也类似 Neilson ,只不过他很清楚自己与环境的格格不入,一边毫不留情地解剖和展示这些 displaced souls,一边承认天然土著美之魔力和遥不可及。所以在很多小说中他都流露出一种又向往又保持距离的态度。

当然 Neilson 并不是毛姆自己,仔细看看就会发现 Neilson 的肺结核派感伤浪漫主义的世界观(以及过度文明的背景)给他戴上一双粉红色的眼镜,所以从他嘴里吐出的Red&Sally之传说,以及他对Red和Sally的定义,也不那么可靠或者客观,而是带有他附加上去的西方视角,the European artistic framework of interpretation,已经变形走样,附和西方知识分子的理想境界。这种罗生门的游戏,毛姆早已玩得娴熟至极。天性轻信的读者照单全收,但是只要存了一点儿skepticism,就能发现他常用的story-within-a-story的手法其实是个双向望远镜(或者显微镜),既讲述了他人的故事,又揭露了叙述者自己的心理。

这是一个强烈对比 perception and reality、理想与现实的故事。毛姆非常喜欢戳穿 what we want to distort with romanticism ,我们的粉红眼镜,我们对事实的误解和扭曲。这是不是跟医学有点关系呢?This relentless pursuit of the truth in the human condition. 在他的小说里常常讨论表象与真相,掩饰与事实,虚伪与率真的矛盾和冲突,现在去看,难免会联想到他在真实人生里那些半心半意但又积极努力的措施,硬撑着体面的、"I'm not queer"的外表。

回到第一个主题,爱情的 obsession 施加在一个不能回报的人身上而不能自拔。这个 pattern 显然在毛姆自己身上很强烈,书里书外反复出现,从“人性的枷锁” 里的 Philip 到 "Theatre" 里面的中年女明星,到毛姆自己的人生。想必是早年家庭生活中形成的一个规律,大多数人都是历史的俘虏,成年以后也逃脱不了童年建立的规律习惯,哪怕这个习惯反复导致痛苦和纠结,却因为熟悉感带来的comfort而难以跳出来,更幸福更和谐的关系,被别人爱抚和关怀,反而不要,因为小时候没有经历过,所以陌生而别扭而抵触。从外面看,似乎毫无逻辑地跟自己过不去,自讨苦吃,只有他自己知道,非这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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