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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April 22, 2024

大佛开眼 (2010)

 

奈良东大寺卢舍那佛

毫无疑问,《大佛开眼》这部上下集共3小时的剧,是池端俊策对于《太平记》中腐烂的木神像的进一步阐述,这次借助八世纪中期的政治动荡来探讨人在历史中的奇怪行为与动机。

公元734年,在大唐留学多年的遣唐使吉备真备和僧人玄昉回到故国时,面对的是一个政局动荡,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的局面。玄昉提议的救国方案是:模仿大唐造一座旷世大佛,就可以保佑人民安居乐业;而真备提供了现代 skeptic 的视角:如果把造大佛的巨量资源用在赈灾和 infrastructure 上面,能救活多少条人命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形势的继续恶化,越来越多的人 ... 支持造大佛,从手无实权的圣武天皇,到手握实权的大臣藤原仲麻吕。当僧人行基刚出现时,似乎印证了真备的立场,修桥筑路,实实在在地造福百姓,百姓也对他爱戴追随,齐心协力改善自己的生活处境,为什么要把他们拉去造大佛呢?(令我意外的是,行基并非虚构的理想人物,而是确有其人其事。)然而最终连行基也支持造大佛了,因为 ... 人民需要信仰,需要心灵的安慰。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欧洲旅行,被金碧辉煌的宫殿与教堂深深震撼;第二次去欧洲就有点儿矛盾的心情:如果没造这些宫殿(王权)和教堂(神权),省下来的资源能多养活多少人?能多支持多少人不必种地做饭而是去搞工程和科技造福大众?但是如果古代没人建造这些建筑,我现在也就没地方仰望和赞叹了,让最多人民安居乐业的时代没留下痕迹,怎样让后人膜拜?后来读了一些书籍探讨宗教在文明历史中的作用,似乎得出结论,如果没有宗教对大规模人群的凝聚力,也许庞大的国家,高度分工合作,甚至一天到晚不停工作的动力,就从来不会存在。

这个结论是否正确倒也不一定,但是信仰的作用的确不假。一位身高五尺面目模糊的陌生人跑来命令你为他日夜劳作还吃不饱饭,你肯定会叫他滚蛋,但是如果他站在雄伟庄严的宫殿门前,或者高耸入云的教堂里,振臂高呼,而你被匪夷所思的壁画或金墙震撼得不知所措,跟着四周群众一起伏倒在地三呼万岁,绝不会生出抢它丫的,或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类念头,再说还有天堂的承诺和神明的保佑呢,值!

剧中对于建造大佛过程的展现——省下战争戏的钱来拍摄大佛坯子,也很值——让我产生一个奇怪的假设:或许这种看似毫无实际回报的劳动,相对于真金白银的利己劳动(例如种田养鸡),是对于人类的驯化训练,训练个人接受甚至享受螺丝钉的角色,你不需要从鸡蛋开始养鸡直到宰杀和烹饪都一手包办,你日复一日地服从命令重复劳动,融化在集体的事业中,相信你跟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搬砖造出来的大佛或 Cathedral 或皇宫,最后 somehow 会给你个人带来生命的意义和满足感,哪怕你在工程结束之前就死了,哪怕你永远也看不到自己劳动的真实结果。(参见剧集 Andor 第一季结尾,男主角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监狱里参与生产的零件,将被放进 Death Star。)逐渐地人类就这样形成了越来越庞大而复杂的社会结构,你再也不需要从头到尾手制一件产品在眼前成型,all you need to do is believe。

剧中的真备虽然给观众提供一个现代视角,同时他也是身处其中的参与者。作者一边质疑建造大佛的代价,一边承认信仰对群众的精神凝聚力,并且暗示无人能够超脱现实与形势的席卷挟裹。大佛建成了,震撼人心,普天同庆,然而大佛并不能保佑人民风调雨顺无灾无难,也不能防止政治内斗导致战争爆发。一直洁身自好的真备,最后也不得不起兵讨伐藤原仲麻吕,且向大佛诚心祈祷战胜,并且在一条小船上茫然驶向未知的远方。

神像也许只是木块雕刻而成,一些年后腐烂成面目全非的木片儿,但是人们虔诚的膜拜的感情都是真的,而且他们为信仰而劳动制造出来的成果也是真的,看得见摸得着,就象这镀金铜制的大佛。池端俊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不给观众标准答案,就算是貌似反派人物的藤原仲麻吕和玄昉也表达了真实而普遍的人性,没什么可鄙视的,谁还不是一样。上集开头,大臣问刚返国的真备,大唐制度是否非常先进,我们是不是应该照抄就好了?真备答道,大唐制度好不好先等等再说,我们应该先观察一下现状到底是啥。这似乎也是池端写剧本的原则:睁眼观察历史和人性的真实面目,至于批判什么赞美什么倒没那么重要。

我又联想到 Jared Diamond 在 "Collapse" 这本书里描述的,复活节岛上的社会之崩溃。岛民也曾过上好日子,食物丰盛,劳力剩余,部落首领们为了加强自己的权威和号召力,命令属下人民采伐树木,修建庙宇,为自己雕刻越来越大的石像。一些年后,树被砍光,农业崩溃,大家不是饿死就是坐船逃难,岛上只剩下面向大海的石像,既不能吃也不能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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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注:恰巧看到油管上的古埃及专家说了一句话: We absolutely have the technology to recreate the pyramids. It's a social choice that we don't build pyramids any more. 

也许人类不是全无进步的。Eric Cline 喜欢开玩笑说,一些年后考古学家挖出我们的时代的遗迹,结论大概是我们都崇拜绿色的长发人鱼图腾 (Starbucks)。

Saturday, April 13, 2024

太平记 (大河剧1991)

 


这部池端俊策主笔(虽然有几集是仲仓重郎写的)的大河剧的中心问题在于:第一集童年足利高氏在佛龛里找到的朽烂的神像象征了什么?

显然,这不是一个批判或质疑宗教的故事,虽然主角足利尊氏偶尔描绘佛像。

从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入手:此剧美化了足利尊氏吗?虽然我对日本历史的知识都是从维基上学来的,但也能看出,肯定美化了啊!足利尊氏的名声就是大反贼,一生反来反去,在名义上的主公(们)之间跳来跳去,换山头比换袜子还迅速。然而剧中不厌其烦地细细描述他每一次的重大背叛都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让人难免有点怀疑其真实性。

对比三谷幸喜所作的大河剧《镰仓殿的十三人》(2022),其中主角北条义时也是从纯朴的少年形象出场,同样是喊着 “开创新时代” 的口号,后面变成一个阴险狠辣的霸主,就比《太平记》要更加 cynical ,对各人动机的揣测比较不留情面。一般来说我对于历史大人物的态度是比较接近三谷的,也就是 “别跟我说什么心地善良的黑手党,心地善良的人当不了黑手党” 的原则。然而太平记给我留下的印象完全翻转了我一贯的态度,即使明知终生胸怀创造太平盛世的理想的男主角跟现实中的足利尊氏相距甚远(那简直是一定的),也拦不住我被池端大叔的剧本和真田广之以及剧组各位演员的表演深深感动。 It doesn't have to be realistic to convey a certain truth. 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仅看尊氏的生平记录,习惯了二极管两党制的现代人多半会被搅晕。从幕府下第一臣子,到尊王倒幕的关键人物;从后醍醐天皇面前的大红人,到把后醍醐天皇流放孤岛的朝敌;搞出了南北朝分裂之后还从北朝倒向南朝又跟南朝翻脸互殴 ... 让我不得不重温前阵子琢磨了半天的思路: ideology 的虚幻性。别以为14世纪的室町幕府时代没有 ideology,当时的各武士栋梁们可没少辩论大义呢!到底追随哪位领袖才算是大义?是忠于天皇还是幕府?跟天皇打仗算不算下克上?因为日本历史上缺乏乌央乌央的大批御用文人和史官们替当权者拼命洗地,用头头是道天花乱坠的说法蒙倒众人,但又捉襟见肘地想要模仿左邻的儒家理论为己所用,反而帮助我们认识到一切 “忠义” 体系的荒谬性和虚伪性。

池端大叔提出的问题看似老生常谈: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他用令人信服的叙事给出了答案:任何一方的领袖都可能被周围的人群和浪潮挟裹,即使自以为正在带领同志们开拓新政建立新时代,其实不知不觉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虽然绝大多数领袖不会象剧中主角那样具有自省能力,而是终生以为自己掌控了方向)。也有例外,如执拗坚定地反时代潮流的后醍醐天皇,屡战屡败而屡败屡战坚决不肯认输,第一次读他的维基条目已经被惊到了——当时镰仓幕府已经建立百年,天皇的地位越来越弱,但他绝不放弃做中式皇帝的梦想!但是大多数领袖,如尊氏和弟弟直义,经常很难分清他们的选择是来自个人的强烈意志还是周遭的推波助澜。当时制度下,战争极度依赖各武家出兵结盟,每家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多角 alliance 极不稳定,说不定谁就带兵倒戈了。如果你诟病尊氏叛变得快,那是因为你没去注意佐佐木道誉代表的大多数武家。这样复杂而多变的忠诚 (or the lack of) 定义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甚至在幕末亦成疑问。

虽然日本历史上的这种武力割据导致的状态跟其它国家有很大差异,但是如果我们放弃以国家为边界的历史观,观察区域性的演变或结构复杂的帝国,充满背叛和不稳定的多角关系普遍且真实,常见的二分对立才是陈腔滥调。对我来说,最近几个月恶补大河剧与相关历史,更加证实了历史的混乱性和偶然性,掺入了道德的历史规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基本上可以丢弃不理了,而且领袖的个人意志的作用也远远比我们想象得要低。

放弃了道德体系和个人英雄主义的历史观之后,池端大叔就有充分的自由和空间表达他的终极关注: humanism. 在他的画布上就完全不需要好人vs坏人的角色,进步vs落后的设定,每一个重要角色都浸透了人性,值得理解与同情,只要观众能放下自己对于定义或坐标的执念,都可以被打动甚至叹息流泪,我们对于正确vs错误的执念也就自动融化消失了。非常重要的是,他也完全不需要流行的武士道忠君义理来激发观众的情绪(虽然这段历史里处处有陷阱)。不管是北条高时身上透出的绝望感,还是足利直义最后的执拗,都是以独立的个人呈现出来,邀请观众去共情人物的独特处境和动机,说不定能稍微增加一点慈悲的能力。No shortcuts,每一个都是扎实地写出来,完全没有陈腔滥调或迎合大众(这一点三谷幸喜在《真田丸》里就没做到,多半是因为真田幸村代表的 “忠义” 符号太深入文化太难颠覆了)。

这不是说作者没有自己的立场和好恶。可以说不论大小没有丑化任何一个角色,但是明显他对于某些人物寄托了更多自己的情感与投射。其中之最显然是楠木正成,我以为藤夜叉也是作者的化身(可惜对于17岁的宫泽理惠来说超纲了, not her fault)。这两个角色是教科书式的怎样写正面人物,怎样倾注真情而避免陷于滥情或煽情。楠木正成在明治之后被用作忠君保皇大英雄来宣传,如果一不小心就会落入窠臼甚至 ickiness,但此剧中弱化了他的“忠义”,而重点描述一种朴素的反战态度,细想简直是打了官方说法一记耳光的感觉。在这部 historic fiction 里,是否忠于史实让位于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与理念:楠木说跟着妹妹的猿乐团周游四方表演为生的日子才是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刻,对儿子说不要战死沙场而是回家播种谷物驱散乌鸦,什么时候才能让百姓都过上这样和平安稳的生活呢?没有人知道。

对于主角、配角、乃至反派人物,池端比三谷温柔一百倍,但是,我不认为这样的刻画是一些评论中所说的洗白或者美化!剧中的尊氏也许跟真实的尊氏差别巨大,但是通过这个人物的挣扎和矛盾来表达作者对于理想的探讨和辩论完全没问题:以太平盛世为目(口)标(号)的战争能不能给人民带来太平盛世?That's a serious question. 结合最近我在考虑的一个问题:人类历史的进步(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是一个自然现象/偶然结果,还是有方向有目标的努力导致?还是,甚至, 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 

所以,这就是我对于开头的问题的答案:木刻神像腐烂成小木片所象征的意义,就是理想。

池端俊策也许比三谷幸喜更温柔悲悯,更多人文主义,更少 cynicism,但是他并不更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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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不限于一种解读,腐烂的小木片让我联想到那段著名的对白, What is power? It's a shadow on the wall. 池端在剧集里并没有详细地阐述,但那些站队倒来倒去的诸位武家家主,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选择跟随这边还是那边?我们知道很多家族的 loyalty 是建立在地域上的远近,彼此联姻的历史,个人层面的交情,当时的形势,以及,当然,利益所在。这方面的复杂性,在《真田丸》里也是一条主线,而每一次关原之战被重拍都会拉出小早川秀秋鞭尸一通,我们都知道日本历史上的叛徒实在数不胜数。值得细看的是,为什么武家选择站队与追随,而跳出来自扮天下人的诸侯很少呢?后醍醐天皇有个人魅力来说服楠木正成与新田贞义为他去打仗送死(虽然他的政策削减武家权力),足利尊氏也是一呼百应号召力无比,弟弟直义在占尽上风的情况下都不敢直接废除他的征夷大将军名号。为什么呢?他们不是肉身凡人吗?却被其它人当成木制神像来膜拜和跟随。这个问题牵涉到为什么日本历史一千多年,天皇制度长立不倒;也让我联想到很多年前我问别人, Dick Cheney 权倾朝野,为什么自己不去当总统?得到的答案是 he lacked electability. 所以这 elusive electability 是什么东西?佛龛里腐烂的小木片。

The Ending of Le Samourai (1967), Explained

A quick online search after watching Jean-Pierre Melville's Le Samourai confirmed my suspicion: The plot is very rarely understood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