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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April 13, 2008

二手战地前线报道

今天去朋友家的一个小爬梯,她过去在外交部工作,参加的人里有一个现在仍在外交部。这个人,且称之为F先生,在06年七月到07年七月之间被派驻伊拉克工作,其他人都是civilians,抑制不住好奇心抓了他使劲地问了很多问题。

这一年里,F 先生一直派在巴士拉工作,基本上是收集当地情况写报道和备忘录分发给美国国内和国外各地的外交人员,可以算是内部新闻记者类型的工作。巴士拉是此次战争中的军事要冲,资源丰富,政治关系错综复杂,最近在新闻里也常有报道。06,07年的时候,此地还被当作美军占领工作成绩显著的正面典型,官方 成天报道那里的暴力冲突和死亡人数如何减少,和平进展如何快,市民如何感激涕零,等等。F 先生说,狗屁,他所驻扎的军事基地,一个被严密围圈起来戒备森严的大compound,每天平均会有两打炮弹飞进来。

(旁白:最近当地的情况急剧恶化,政府军队和宗教领袖慕克塔德・阿尔・萨德的追随者发生持续的武力冲突。)

F在那里的时候,驻扎当地的是英国军队。(前阵子撤了,现在回到美军手里。) 同时也有些联合国的人员在那里活动。我插嘴问联合国派人到那儿干什么(此次伊拉克战争从 未获得联合国理事会批准,被安南指为“非法军事行动”),他说是联合国发展处的人,帮助当地人发展农业,开水渠种枣数什么的。当然,那也是狗屁不通的。他 说当地居民生活在岌岌可危脆弱的生活中,基本设施都得不到保障,满街都是垃圾因为收垃圾的机构早没了。现在局势恶化,联合国的人和美国自己的非军事人员早 已撤光了。

他说在军事基地里面的人基本上都住在流动房屋里面,原本的建筑已经被当作办公楼。(我又问,每天二十多个炮弹从天而降,你从宿舍到办公室虽然很 近,难道不怕么?)他说,其实后来他把床搬到办公楼里,很多时候都不出门。出门即使在基地里面活动也经常请用加固防炸弹的军车。他有时候也离开基地到外面 跟当地人接触,每次都坐放弹车,身边有专人保护。保护他的就是所谓的私人雇佣军(private security contractors),十分彪悍魁梧的德州红脖子大汉,很多是退伍军人或者退值警察。

我眼睛贼亮地问:是不是黑水公司?他说不是,黑水公司在伊拉克名声很差,以手指 痒著称。他们那里的是另一个叫做三伞的公司,似乎效率很高。另一个人问这些私人军是不是比正规军拿钱多很多?他说是,大概每人每天能拿到八百到一千块。

(旁白:我记得在PBS上看见的报道,现在美国派在伊拉克的私人雇佣军的人数已 经超过了正规军人数。但是这个话题很少被主流媒体提起,是个公开的秘密。)

F 先生很感慨地说,其实这些雇佣军人不坏,为了养家活口而跑到外国这么危险的地方卖命。但他们从美国的心脏出来,根本不了解伊拉克形势文化历史和复杂的宗教矛盾,阿拉伯话一个字都不懂,完全靠枪子儿说话。有一次他的“保镖” 大大咧咧地说:这些倒霉的伊拉克人怎么不站起来自己照顾自己?他忍不住反驳:他们这些和平居民手无寸铁拿什么照顾自己?

(此时有人提起在华盛顿邮报上看见的一个报道,讲一个五十多岁的女的,儿子得了严重的心脏病要做手术,既没钱又没医疗保险,当妈的急不过,报名投 奔一个私人雇佣军公司,自愿去伊拉克工作,当文职什么的。一年后赚足了钱回来给儿子动手 术。大家感慨一番,美国没钱搞全民健保,一个月花一比林在伊拉克,而且大部分还是花在私人contracts上面,不知道中饱了谁的私囊。)

讲了半天环境多么恶劣,有人问,你在那里的时候想过自己的生命危险么?他摇摇头。又问:这一年里,你觉得最好的经历是什么?他不假思索地答 道:humanity。

说到这里,必须简短地介绍一下F 先生。他头发花白,身材瘦高,我猜五十几岁吧。眼睛闪闪发亮,话不多但十分亲切,握手是那种紧紧的,“我很诚恳”的握法。一开始就有人问:上头没有命令你只报喜不报忧么?他耸耸肩说,我从一开头就告诉他们,我看见什么就写什么,如果你非要我粉饰太平,就干脆别派我去得了。反正是外交部内部传播,他们也不怎么 特别紧张。形容他的顶头上司时,F 立刻显出记者/作家的本色,三言两语便栩栩如生:“我上司比我小二十岁,野心勃勃。他是意大利人后裔,家里是都是工人阶级,全靠自己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我肚子里马上啪地给这人贴上“Aiden Pyle”的标签。) F 先生说外交部里充满了这样的阿尔法人,在如今的环境下,伊拉克就是他们的升官跳板,要想升得快就得到“重要地带”溜一圈。(又旁白:除非你后台够硬。)

F 自己没讲,但是我从我的朋友,即F的前同事那里,听说伊拉克是几乎人人都躲的地 方。外交部内分两类人员,一类是职业外交官,很难进,要么靠家世和关系,要么硬考(如F的上司)。进了以后就可以终生耀武扬威地满世界跑。另一类是文职人员,被外交官类瞧不起的干活的人,包括我朋友和F。他们一般常驻华盛顿的总部,但可以从内部 申请填补海外的空缺,例如朋友过去就费了很多时间精力设法去驻中国的领事馆当新闻参赞而未果。但这种空缺一般为期两年,到期就回来了。对于非外交官的职位来说,伊拉克是属于老大难的地方,即使 把供职时间缩短到一年,仍然总有大量空缺但很少人申请。(废话,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谁会提着脑袋送枪口上去。)文职人员在部里可没有出头之日。那么,为 什么F 先生志愿去呢?可能一方面是为了钱,据说外交部悬赏给愿意去的人员加倍工资,好像还有红包什么的。这是一大笔。另外---也是听说的,F 先生一向对中东地区有兴趣,过去已经旅行去过那里,收集资料打算写中东题材的小说。得到送上门的公派机会,又有成倍的钱拿,他就志愿报名了。(我瞄了一眼他的手,没有婚戒,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

有人问F ,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选择去伊拉克吗?他停顿半秒,然后说:当 然会。他说八十拉离伊朗,科威特的边境都非常近,只有几十里路,自古是文化和商业非常发达的城市,在一千零一夜里经常提到。此地有很多知识分子,中产阶级,一点也不怀念萨达姆,他们想重建一个富强的祖国。他说,他们想把伊拉克变成一个开明 的国家,跟美国友好合作,人民都过上好日子。象邻居的科威特,巴林,阿联酋那样的,是他们的理想,他们不想美国军队走。但是,这种温和派在战乱里是一点发言余地都没有的。

说起伊拉克的人民,F两眼发光,声音里也带了感情:There were some of the best people I've ever met in my life.

其中有一个女人(总是有一个女人),他称她为“象圣女贞德一样的人物”。她的父母中一个是shiite, 一个是suni,早年移民到科威特,萨达姆入侵时,他们又逃难跑回伊拉克在八十拉定居。 她受过高等教育,在军事基地里给英美人工作,帮助翻译和联络当地主要人物什么的,但同时还跟追随阿尔・萨德的游击队里面的一个头头上床。

(阿尔・萨德一直公开反对美国驻军,影响力颇大,但是他不公开反美,信他的人又多,脉络广,所以美国方面尚未给他“贴上恐怖分子的标签拉出去毙了”。直到最近才利用伊拉克的政府军队去遏制和消灭他的追随者。但其实事情当然没那么简 单。)

有人问:她婚了吗?F 摇摇头,沉默了一分钟,想必中间掐掉了一本间谍小说的内容。。。

他说,“当然,她的性格不象西方人,是典型的阿拉伯人的做事方法。他们的处世行为是非常部落式的风俗。。。她这人胆子大得不象话。在他们攻击军事基地炮火最猛烈的时候,别的在基地里工作的人全部吓跑了,她是唯一留下来的。有时候我真想敲开她的脑子,灌进去一点常识,让她别那么鲁莽好不好。”

有人紧张地问:“那么她现在怎样了?”

F: “拿到难民身份出来了。在美国。”

大家松口气。

有人问:“外交部还算有良心,把她弄出来了。” (跟美军合作的当地人经常有很惨的下场。跟除汉奸差不多。)

另有人问:“你知道外交部发难民签证多么苛刻的。” (这个我倒听说过,NPR 做过一个新闻节目,报道一个美国军官趟过重重官僚部门,费尽周折,替一个救过他的伊拉克人 搞到来美国的签证,否则那个伊拉克人会被反美游击队抄了满门。)

F 说:“给伊拉克人发签证他们是小气得不得了。”

有人问:“那么她是怎么出来的?”

F 答:“我把她搞出来的。我对上头说,你不发签证给她,我就撂挑子不干了。我给总部写了很多很多的信。”

F先生说话一直很和气,很知识分子,只有在复述威胁上司的时候才忽然硬了起来。 我心痒难搔又不敢问。

F先生说:“回来以后,外交部上面特地警告我,如果跟她重新联络或者偶然碰到,一定要知会部里一声。” 幸好当场不只我一个非外交人员,而且大家跟F都比我熟,已经有人问:“为什么要报告他们?” F含糊其辞,反正我没听懂,似乎是因为他自己是有一定程度的国防机密(当然不是什么要紧的机密),有似乎对方“那个女人” 立场和过去的组织关系网络比较模糊,有一定的风险。或者也可能是其他难以启齿的原因。我怎么可能知道!问者是个中年大妈,她对F 挤挤眼,说:切,报告个屁。

F 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沉思着说:“她有两个姐姐在美国,住在XX和XX。” 都是Virginia北部的城市,离华盛顿不太远也能算个远郊吧。我肚子里已经在想,正好啊正好,既不太近容易被熟人同事撞到,又不太远。虽然我没说出口,他却好像知道我们心里在想什么,补充道,“不,她来美国后,我们没再见过面。”

过了一阵子后,F 忽然告诉众人他现在正通过一个叫做 "It's Just Lunch" 的红娘组织跟人约会。

继续闲扯。有人问“你的阿拉伯语进步了否?” F 笑笑说,不比去伊拉克之前强 多少。另一个说,“你是懂突尼斯话的吧?我会的摩洛哥话完全不同。” 这是个白发退休的老太太,曾在埃及和摩洛哥常住,并且写过以摩洛哥坦及尔地区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她对日本艺术也很有研究,号称在读“源氏物语”(翻译成英 文的)。听他们对话让我眼前黑了又黑,赶紧问突尼斯话和摩洛哥话又什么不同,老太太笑道差远了去了。

这时有人问:“你女儿现在怎样了?她在哪里?” F答:Kosovo。大家都倒吸一口冷气。有人笑道你们家真有冒险传统啊。F 说他女儿现在正在国防情报处跟联合国搞协调工作,升得很快,能被派到重要地区,就表示上头看重她想重点培养。她不会阿尔巴尼亚语,但是法语十分流利,会一点汉语和日语。

事隔两天,我的记忆已经挖空,剩下还说了什么不记得了。最后,我们谈论了一阵子伊拉克和 前景,有人问F ,你是我们里面的专家啦,你有什么预测,伊拉克战争未来几年内会怎样。 他不肯多说,只说他认为美国政府会继续减少部队人数,同时增加私人雇佣军人数。这样一边堵住了国民的嘴,一边继续爱干什么干什么。大家黯然。

写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忘了写最重要的一件事!

当F 刚到爬梯时, 大家问他最近在干什么。他说回外交部后做一份闲差,同时在写一部小说。小说的背景是伊拉克,时间是现在,中心是一段三角恋爱---两个美国男同时爱上一个伊拉克女。他没多说,只说打算写一个类似“飘”的小说,在战乱中,勇敢热烈的女主角,一个象Rett Butler 那样的浪子和一个象Ashley沉默正统的好男人。

That is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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