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过去,钟叔那边半点动静也没有,我虽然下了决心分手,却也不能杜绝脑后那丝半知半觉的等待。
星期一,我给总编发了个电邮,借口出去采访而上午不去报社。然后坐地铁来到务农山。不是去蓝钻,而是来到了一个破旧不起眼的办公楼里,在大厅里的目录牌上,盛丰公司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列在上面,旁边写着 403 室。轰隆轰隆的老电梯把我带到四楼,我找到 403,在油漆剥落的门上敲敲。走廊里一片寂静,周围紧闭的房间里似乎久已无人占据。
“请进。门开着呢。”
我应声推门进去。刺猬头,不,阿程先生,坐在一张光板且四腿摇晃的木桌后面,从手提电脑后抬起头来冲我笑笑,站起来跟我握了握手。他穿得西装革履,还打了个领带,但是头发仍然是硬邦邦地竖着。
“我们没有正式认识过 ...” 我说,打算自我介绍一下。
“没事没事,我久闻大名了,” 他挥挥手说。
“希望你听说的都是好事,” 我微笑道。
他打个哈哈道,“当然啦当然啦,阿唐还给我看过你写的报道文章。” 他顿了顿,挤挤眼加一句,“我知道你是钟叔的 ... 好朋友,虽然他没给我们正式引见认识。咳,我也好久没去蓝钻了。”
“你这儿挺简陋么,” 我打量着四周,假装随口说道。
“嘿嘿,不瞒你说,其实我这儿就是个皮包公司,平时都没人来,即使有人打电话,例如你昨天打进来,也是雇秘书公司的人接的。”
“那么你们做的是那种生意呢?” 我特地用了复数称谓。
“中间人呗,” 他耸耸肩说。“给供需双方牵线搭桥,什么都做。” 他眯着眼打量了我一会儿:“记者小姐怎么对我们这爿小店有兴趣呢?” 话里特别加重了“记者”二字。
我实在没有讲数的经验和能力,一下子就把牌全摊在桌上了。
“第一,我来同你聊天,绝不是以记者身份,你告诉我的每个字都是保密的,除非你亲口允许我写出来,否则不会在白纸上印出一字。第二,我只是想跟你打听点事情 --- 也不是打听,只是想证实一下我的猜想,满足一下私人的好奇心。希望你不要介意。”
阿程表情中的疑惑并未消退,但是减退了一些。“那你想知道啥事儿呢?”
“我查了一些资料,知道你这个盛丰公司实际上属于一个叫 D&L 的有限公司,而这个 D&L 公司手下有很多各种各样的生意,特别是地产,特别是务农山的不少地产和门面。” 我停顿了一下,接下去。“前阵子罗氏集团来势汹汹地要闯进务农山的开发计划,但是在收购一些产业的时候遭到阻力,我忍不住猜想,这些产业会不会是 D&L 的呢?”
“记者小姐很有想象力,” 阿程不置可否地说。
我继续发挥想象力,“当时我听说一个小道消息,范市长计划动用 eminent domain 的法律条例要强行征地,等于替罗氏集团开路。这种强硬手法其实很伤元气的,让人不免猜想罗氏集团给了范市长极大的好处才买到这样的待遇。我还特地去查过市长的竞选基金捐献者名单,罗氏集团有捐过一万五千块,实在不算很多。那么,我只能得出两种可能的解释:要么是罗氏私下给市长递过无记录的好处,要么是他们拿住了市长的什么把柄。”
阿程没有接茬,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接着说下去。
“可是还没等他动用征地法律,范市长被人爆出大丑闻,不仅吸毒嫖妓而且还被录了下来。我就想 ...” 我冲阿程笑笑,“说不定罗氏原来拿住他的地方就是这个呢?一个外来的商团,在本地毫无根基和网路,却一下子拿住了市长的大秘密,本来是很神奇的,但是他们财大气粗,想必总有办法。地头蛇如 D&L 公司,的确很难斗得过他们。”
“可是罗氏和范市长最后不是失败了么?” 阿程忍不住冲口反问。
“那是范市长的政敌,魏议员,不知怎么也拿到了市长的把柄。我听说他打算在明年的市长选举里挑战范市长,大概已经调查对手很久了,终于挖出了重要的丑闻。在这场政治斗争里,D&L 间接受益,而罗氏间接被赶出局。”
阿程鼻子里哼了一声,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怎么?我猜错了吗?” 我拿出最纯洁善良的表情问道。
他拿眼睛上下盯着我瞅了半天,我几乎可以听见他的脑子里的轮子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最后,他的表情缓和下来,问道:“你是钟叔的马子,他一点都没跟你提起过?”
我摊摊手,“钟叔这个人嘴有多严,你比我更清楚吧?他有跟你提过我是他的女朋友吗?”
他点点头。“那倒也是。不过蓝钻的伙计们问起过你,他也直接承认了。”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赶紧继续往正题上讲:“钟叔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抢在跟钟叔分手之前来问阿程,他才会跟我说实话,否则我就是个路人,他连现在几点几分都不会说。
“哈,这事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呀,” 阿程仰天大笑。“罗氏怎么能斗过地头蛇?当然是跟地头蛇合作啦。”
“青龙帮。” 我脱口而出。
“没错,” 见我已经知道了不少内幕,阿程对我的信任似乎又多了几分。“罗氏先是雇佣青龙帮去给市长送礼,一来二去搭上了关系,然后把他的丑态给偷偷录下来。所以你说的利诱和威胁两条手段,其实人家一点都没浪费。只不过,嘻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终于得意地笑了。“青龙帮的东西,我们未必搞不到。”
“阿坤?” 我提示道。
他的脸色有点变了。“你怎么知道阿坤的事?”
“我听报社人说的。”
“阿坤的确是我们的卧底,但是他地位太低,并不能打入青龙帮的高层。” 他叹口气,“阿坤出事是件意外。他跟我们接触被青龙帮的人看见了,发现了他的卧底身份。”
他满口“我们我们”的,让我回想起钟叔否认自己是赤练帮的成员。我低下头问,“那么,你们是赤练帮?赤练帮并没有解散消失?”
“原来你知道的事儿还真挺多的,” 阿程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不,实际上赤练帮的确已经解散了,自从我外公去世之后,就没有赤练帮这个组织了,只有 D&L 公司。”
“有什么差别么?” 我尽量不带负面语气地问。
“有,我们不做黑道了,全改做白道。”
我几乎要立刻反驳他,敲诈胁迫市长,偷取黑帮证据,甚至搞无间道而害死人,这也是白道?但是转念一想,罗氏集团又何尝不是白道生意?市政府呢?经年内斗,手段尤甚黑道,黑白差别哪有那么清楚?
“你们借魏议员的刀杀范市长这个人,手段真高啊。” 我喃喃地说。
“钟叔的手段一直是高的,” 他说道。“外公出事的时候,如果不是他,赤练帮,包括我,早就被消灭干净了。”
“可是,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加入过赤练帮。”
“他没有说谎。外公从来就没能说服他加入黑道,只能用蓝钻拉住他。后来大家都改走白道,他也不肯加入 D&L 的生意。” 这时,他忽然转过头盯着我,“你了解他吗?我们这些兄弟十几年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合上了张了半天的嘴,沮丧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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