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岁的时候,Goya又老又病又潦倒,搬到了这栋房子里闷头住了四年,陪着的只有照顾他多年的远亲Leocadia Weiss 和她的私生女。有史学家相信私生女是Leocadia和Goya生的,谁知道呢?如果真有爱人女儿陪着他度过最潦倒孤独的老年,未尝不是安慰。
Goya在墙上涂了14幅画,楼上楼下,前后左右,每日环绕着他,毫无疑问这些绝对彻底是自己画给自己的,是压抑不住直接从心里倾倒出来的蒸汽和岩浆。这些画全无文字记录,Goya也未曾解释,连个题目都没有,现在的画题还是后人给加的,其中有几张画让人想起他过去的作品,如飞行的女巫,朝圣的人流,但其他的黑画,让人惊骇战栗,难以置信:那张几乎是抽象派的狗,从墨墨黑的地面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仰望昏黄的空白---有谁敢用这样的构图?比Rothko还大胆超前。
给我印象最深的几幅黑画,一是血淋淋的著名的食人老头,虽然被人按照神话命名为Saturn Devouring His Son,可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他所指是否Saturn,我倒觉得这世上吃人的现象多得很,Goya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经历过的真事,足够填满许多幅这样的画了。另一幅是行走大地的巨人,第一次看见这幅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画面非常非常眼熟,记得在恶梦中看见过。但是,搞笑的是,最近几年有西班牙特别是普拉多的艺术研究员认为这幅画不是Goya画的,因为画中的牛和驴太难看了,太假了,不可能是Goya的手笔;于是把作者名也改成了"Follower of Goya"。想想也真奇怪,Goya一个人躲进小楼成一统,自顾自在墙上画了一堆随心所欲的壁画,怎么突然跑出来一个天晓得的"Follower"也凑上去作一幅风格、色彩、主题都十分相近的仿作呢?麻烦的是,Goya自己没留下书面记录,所以也没法证明他当年到底画了几幅,哪些是他的,所以也无法确认会不会有人跑到他的屋子里去画了一幅仿作。可是我仍然认为,巨人是无名追随者的仿作的可能性不大---我又不是毕生研究艺术史的专家,我的看法能值几分钱?反正死无对证,除非发明时空穿梭机才会有定论。
可是黑暗恐怖并不是黑画或老年Goya的全部,其中还有一幅女肖像,丰腴性感,亲切挑逗,连身后的背景都是明亮的蓝天。后人加题目指其为Leocadia,真是她吗?谁知道呢,但我们看得出Goya仍有荡漾春心,并非陷入深渊不可自拔,在看透、控诉、讽刺的同时不忘谈点儿恋爱。
把动物变成象人的东西,即拟人化 (anthropomorphism),是文艺里常见的手法,牛头马面的人身也不罕见,可是Goya另有一套:他把人脸画得七歪八扭,有时象骷髅,有时象鬼魅,更多象野兽,连卡通漫画都没这么玩的。扭曲变形的人脸,Goya早在Los Capricos 铜版画里就开始试验了,有时候我甚至疑心他给卡洛斯四世画的肖像都有点猪头猪脑。Goya想表达的是人之荒谬与兽性,这一点已毫无疑问,不过在愤世嫉俗之中又透着仰天大笑的墨墨黑的幽默,更让观者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哭笑不得。这些画中的人脸让我没法不联想到《动物农庄》的结尾一段:
Twelve voices were shouting in anger, and they were all alike. No question, now, what had happened to the faces of the pigs. The creatures outside looked from pig to man, and from man to pig, and from pig to man again; but already it was impossible to say which was which.
重看黑画,我长叹一声,它们都有一个特点: 一方面你觉得这些画面有点奇怪的熟悉,过去读过的某些神怪小说或段落曾在你的想象中激发类似的景象,留下梦一样的印象;另一方面,惊骇不已,没有任何人做这样的东西,他的脑子...我无法形容,只能说,不是个画家的脑子,而是个小说家的脑子,里面重重叠叠曲曲折折塞满了一部又一部的书,从Plato到山海经,从新闻杂文到Catch 22。完蛋了,我又联想到鲁迅,那个又写杂文又写故事新编,又写阿Q正传又写中国文学史的鲁迅。
黑画里最好看的(我认为)就是最佳例子:二人棒击图。两个农民打扮的人,脚下似乎已经泥足深陷,但还是高举木棒斗个你死我活;远近是宁静优美的山野景色,蓝天白云,简直是田园风光。画中的矛盾气氛特别古怪。这幅画是象征西班牙内部保守派和进步派的斗争么?是指西班牙与法国的战争么?是讽刺愚昧械斗的农民么?是指超人或巨神么(因为背后的山脉显得很矮)?关于此画含义的理论满天飞,可是别忘了Goya画这幅画的时候,并没有“画给别人看”的计划!我相信他决无“画以载道”的打算,他只是忍不住要把脑子里那些黑暗荒诞的幻像画出来。Goya的黑画比现代艺术更加自我中心,更加无视买主、市场、观众的接受程度,因为他当时已全聋、失势、如丧家之犬,画布也不要,直接在自家墙上涂涂涂,根本没想拿出来给别人看,哪怕是用来惊世骇俗。这些画在Goya死后许多年才被人复制(拓?临摹?我看见的资料都语焉不详)到画布上,后来被普拉多收藏,复制时已七零八落,很多细节无法还原。如果有什么含义,也不是要给世人传递什么警世恒言。两个人凶狠打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原因是什么,谁对谁错,有什么关系?这难道不是人类自古一贯的写照?
《月亮和六便士》的结尾叙述画家主角在南洋小岛上穷困潦倒,死前在简陋茅屋里画了整墙的画,把疯狂的内心整个吐出来,留下遗言死后让爱人把画连房子一把火烧了。因为之前看过这本小说,所以听说Goya黑画事迹的时候,惊异混杂着似曾相识感 --- 跟他的画带来的感受是一样的。当然这是毛姆的老一套:毫不脸红地照抄现实人生。因此我以为Goya画完这些画就死了,如此呕心沥血之作,他又已经那么老那么衰,怎么可能在画完这些画之后还有气力活下去呢?但现实比小说更出人意料。1824年,Goya 跟费迪南七世及其政府的关系更加恶化(到老也没学会服从和归顺),连马德里郊区也呆不下去了,逃亡到法国,又多活了好几年,甚至有继续作画(例如玩lithograph/石版画)直到1828年才去世。
2 comments:
这两天忙死了根本没时间上网,一上来惊喜见到两篇新的。
原来黑画我见过!——当时一直以为黑画是黑白的,没想到只是黑暗而实际上是彩色的,所以一直寻而不获的其实是铜版画。不过似乎没见过全部,奇怪——吃人老头、骷髅头教士、打架农民肯定见过的——前两幅印象更深,吃人老头一看就是内心幻想煎熬生出来的毒花——仍然很卡通化,因此Goya的黑暗从来不是丑恶的,不丑恶,但是更恐怖。
我一看到他画在墙上,也立马想到月亮和六便士——疑问是不知高更是否也有此行为,我虽然一点不喜欢高更的画,但因为小说家言,对他的晚年实在是很好奇的。
你描述的Goya也的确就让人想到鲁迅,没有第二个人了。不过鲁迅的神经似乎还要更坚韧些,Goya的敏感更适宜造就一个伟大的画家。文艺回到感受、表达和沟通的层面,果然是一回事。
铜版画我也没看到。也许收起来没有展出。
据我所知,高更是没有在墙上画画的事迹。
说起来我这么喜欢Goya,主要就是因为什么东西都看着那么眼熟涅?在看见他之前,就已经在脑子里有模糊的类似的画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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