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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April 13, 2024

太平记 (大河剧1991)

 


这部池端俊策主笔(虽然有几集是仲仓重郎写的)的大河剧的中心问题在于:第一集童年足利高氏在佛龛里找到的朽烂的神像象征了什么?

显然,这不是一个批判或质疑宗教的故事,虽然主角足利尊氏偶尔描绘佛像。

从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入手:此剧美化了足利尊氏吗?虽然我对日本历史的知识都是从维基上学来的,但也能看出,肯定美化了啊!足利尊氏的名声就是大反贼,一生反来反去,在名义上的主公(们)之间跳来跳去,换山头比换袜子还迅速。然而剧中不厌其烦地细细描述他每一次的重大背叛都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让人难免有点怀疑其真实性。

对比三谷幸喜所作的大河剧《镰仓殿的十三人》(2022),其中主角北条义时也是从纯朴的少年形象出场,同样是喊着 “开创新时代” 的口号,后面变成一个阴险狠辣的霸主,就比《太平记》要更加 cynical ,对各人动机的揣测比较不留情面。一般来说我对于历史大人物的态度是比较接近三谷的,也就是 “别跟我说什么心地善良的黑手党,心地善良的人当不了黑手党” 的原则。然而太平记给我留下的印象完全翻转了我一贯的态度,即使明知终生胸怀创造太平盛世的理想的男主角跟现实中的足利尊氏相距甚远(那简直是一定的),也拦不住我被池端大叔的剧本和真田广之以及剧组各位演员的表演深深感动。 It doesn't have to be realistic to convey a certain truth. 这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仅看尊氏的生平记录,习惯了二极管两党制的现代人多半会被搅晕。从幕府下第一臣子,到尊王倒幕的关键人物;从后醍醐天皇面前的大红人,到把后醍醐天皇流放孤岛的朝敌;搞出了南北朝分裂之后还从北朝倒向南朝又跟南朝翻脸互殴 ... 让我不得不重温前阵子琢磨了半天的思路: ideology 的虚幻性。别以为14世纪的室町幕府时代没有 ideology,当时的各武士栋梁们可没少辩论大义呢!到底追随哪位领袖才算是大义?是忠于天皇还是幕府?跟天皇打仗算不算下克上?因为日本历史上缺乏乌央乌央的大批御用文人和史官们替当权者拼命洗地,用头头是道天花乱坠的说法蒙倒众人,但又捉襟见肘地想要模仿左邻的儒家理论为己所用,反而帮助我们认识到一切 “忠义” 体系的荒谬性和虚伪性。

池端大叔提出的问题看似老生常谈: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他用令人信服的叙事给出了答案:任何一方的领袖都可能被周围的人群和浪潮挟裹,即使自以为正在带领同志们开拓新政建立新时代,其实不知不觉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虽然绝大多数领袖不会象剧中主角那样具有自省能力,而是终生以为自己掌控了方向)。也有例外,如执拗坚定地反时代潮流的后醍醐天皇,屡战屡败而屡败屡战坚决不肯认输,第一次读他的维基条目已经被惊到了——当时镰仓幕府已经建立百年,天皇的地位越来越弱,但他绝不放弃做中式皇帝的梦想!但是大多数领袖,如尊氏和弟弟直义,经常很难分清他们的选择是来自个人的强烈意志还是周遭的推波助澜。当时制度下,战争极度依赖各武家出兵结盟,每家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多角 alliance 极不稳定,说不定谁就带兵倒戈了。如果你诟病尊氏叛变得快,那是因为你没去注意佐佐木道誉代表的大多数武家。这样复杂而多变的忠诚 (or the lack of) 定义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甚至在幕末亦成疑问。

虽然日本历史上的这种武力割据导致的状态跟其它国家有很大差异,但是如果我们放弃以国家为边界的历史观,观察区域性的演变或结构复杂的帝国,充满背叛和不稳定的多角关系普遍且真实,常见的二分对立才是陈腔滥调。对我来说,最近几个月恶补大河剧与相关历史,更加证实了历史的混乱性和偶然性,掺入了道德的历史规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基本上可以丢弃不理了,而且领袖的个人意志的作用也远远比我们想象得要低。

放弃了道德体系和个人英雄主义的历史观之后,池端大叔就有充分的自由和空间表达他的终极关注: humanism. 在他的画布上就完全不需要好人vs坏人的角色,进步vs落后的设定,每一个重要角色都浸透了人性,值得理解与同情,只要观众能放下自己对于定义或坐标的执念,都可以被打动甚至叹息流泪,我们对于正确vs错误的执念也就自动融化消失了。非常重要的是,他也完全不需要流行的武士道忠君义理来激发观众的情绪(虽然这段历史里处处有陷阱)。不管是北条高时身上透出的绝望感,还是足利直义最后的执拗,都是以独立的个人呈现出来,邀请观众去共情人物的独特处境和动机,说不定能稍微增加一点慈悲的能力。No shortcuts,每一个都是扎实地写出来,完全没有陈腔滥调或迎合大众(这一点三谷幸喜在《真田丸》里就没做到,多半是因为真田幸村代表的 “忠义” 符号太深入文化太难颠覆了)。

这不是说作者没有自己的立场和好恶。可以说不论大小没有丑化任何一个角色,但是明显他对于某些人物寄托了更多自己的情感与投射。其中之最显然是楠木正成,我以为藤夜叉也是作者的化身(可惜对于17岁的宫泽理惠来说超纲了, not her fault)。这两个角色是教科书式的怎样写正面人物,怎样倾注真情而避免陷于滥情或煽情。楠木正成在明治之后被用作忠君保皇大英雄来宣传,如果一不小心就会落入窠臼甚至 ickiness,但此剧中弱化了他的“忠义”,而重点描述一种朴素的反战态度,细想简直是打了官方说法一记耳光的感觉。在这部 historic fiction 里,是否忠于史实让位于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与理念:楠木说跟着妹妹的猿乐团周游四方表演为生的日子才是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刻,对儿子说不要战死沙场而是回家播种谷物驱散乌鸦,什么时候才能让百姓都过上这样和平安稳的生活呢?没有人知道。

对于主角、配角、乃至反派人物,池端比三谷温柔一百倍,但是,我不认为这样的刻画是一些评论中所说的洗白或者美化!剧中的尊氏也许跟真实的尊氏差别巨大,但是通过这个人物的挣扎和矛盾来表达作者对于理想的探讨和辩论完全没问题:以太平盛世为目(口)标(号)的战争能不能给人民带来太平盛世?That's a serious question. 结合最近我在考虑的一个问题:人类历史的进步(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是一个自然现象/偶然结果,还是有方向有目标的努力导致?还是,甚至, 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 

所以,这就是我对于开头的问题的答案:木刻神像腐烂成小木片所象征的意义,就是理想。

池端俊策也许比三谷幸喜更温柔悲悯,更多人文主义,更少 cynicism,但是他并不更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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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不限于一种解读,腐烂的小木片让我联想到那段著名的对白, What is power? It's a shadow on the wall. 池端在剧集里并没有详细地阐述,但那些站队倒来倒去的诸位武家家主,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选择跟随这边还是那边?我们知道很多家族的 loyalty 是建立在地域上的远近,彼此联姻的历史,个人层面的交情,当时的形势,以及,当然,利益所在。这方面的复杂性,在《真田丸》里也是一条主线,而每一次关原之战被重拍都会拉出小早川秀秋鞭尸一通,我们都知道日本历史上的叛徒实在数不胜数。值得细看的是,为什么武家选择站队与追随,而跳出来自扮天下人的诸侯很少呢?后醍醐天皇有个人魅力来说服楠木正成与新田贞义为他去打仗送死(虽然他的政策削减武家权力),足利尊氏也是一呼百应号召力无比,弟弟直义在占尽上风的情况下都不敢直接废除他的征夷大将军名号。为什么呢?他们不是肉身凡人吗?却被其它人当成木制神像来膜拜和跟随。这个问题牵涉到为什么日本历史一千多年,天皇制度长立不倒;也让我联想到很多年前我问别人, Dick Cheney 权倾朝野,为什么自己不去当总统?得到的答案是 he lacked electability. 所以这 elusive electability 是什么东西?佛龛里腐烂的小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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