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四世（上）

把剧本翻出来看看，很多有意思的地方。

Falstaff 替自己辩护说：Banish plump Jack, and banish all the world.

赶走 Falstaff 就等于自闭于世。Falstaff 就是这个世界。He is all that is profane。又懒又馋又贪又虚荣，成天喝酒偷钱扯谎吵架（打架是打不过的，一定撒丫子逃跑或者装死），一边踩别人一边给自己脸上贴金。Is this why Prince Harry finds him irresistible? Is this why we all find him irresistible?

但是，Harry 的回答更有趣，揭示了他的性格和处境：I do, I will.

别忘了这场戏的起点是 Harry 主动要 Falstaff 扮成父王质问自己，然后又翻过来自己扮父王。排练了这一出戏中戏之后，Harry 真的进宫面对父王，而且应对如流，舌灿如花，哄得亨利四世回心转意，把军队交到儿子手上让他证明自己。在酒馆里毒舌讥笑 Falstaff 的 Hal 跟王宫里哄父王的 Prince Harry，跟自谦“老粗”把法国公主骗到手的亨利五世，当然是同一个人。（电视剧中 Tom Hiddleston 扮演的 Prince Harry 比较纯真甜美容易下咽，不如原著人物那么两面派/阴险/残忍/工于心计。）

没有在大学文学系里读过书，写过 literary criticism，上过精神分析课的莎士比亚显然没学习过描写人物的现代规则 --- 一个人物看似突兀的行为必须用一套内在心理动机或理论解释出来，例如 Ian McEwan 笔下的中年男人一辈子被一场失败的恋爱盖棺定论。莎士比亚那些矛盾而绝不统一的特质/世界观/欲望/动机/行为规律在同一个人身上同时活蹦乱跳地存在，一半是油一半是水，又这样又那样，又想往东又想往西，认爹又是嬉皮笑脸的 Falstaff 又是殚精竭虑的亨利四世。

The contradictions just sit there in one person, with no attempt whatsoever to resolve them.

不过这种矛盾而不统一的人物在莎士比亚的笔下也算少数，大概因为写起来太费力了，而且一不小心就会显得乱和假，被他写得又矛盾又可信，神奇到让我吐血。谁还写过 Prince Harry 这种人物呢？他的动机和天性完全是自相矛盾的，虽然在亨利四世（下）的结尾不得不做出选择（成年礼？），但是我们观众离开剧院的时候心里跟他一样，自相矛盾的两条路线面对面地耗着，Falstaff and the Crown, the world and heaven, the holy and the profane, 虽然不能和平共处但谁也消灭不了谁。

很少有人写共存的 contradictions，并不等于这不是真实而普遍的现象，只是因为我们的大脑不够用，not built to process so much complexity.